法制晚報訊（記者 王選輝）范賢銀根本沒有想到，忠厚老實的父親范厚友會被后媽宋順群騙出去殺害，偽造成礦難死亡。范厚友死亡后，宋順群和其他6人一起在煤礦老板那領走了75萬賠償款。警方介入后發(fā)現(xiàn)，這是一起偽造礦難騙取賠償?shù)墓室鈿⑷�、詐騙案。隨后，5人落網，2人在逃。

7名嫌犯多來自于云南西北部山區(qū)的昭通市鹽津縣石筍村。又是石筍村！2016年5月30日內蒙古自治區(qū)巴彥淖爾市檢方的一份公訴書顯示，74名故意殺人偽造礦難騙取賠償款系列案的被告人被提起公訴。而這74名嫌犯大多數(shù)來自鹽津縣，74人中的50余人更是來自石筍村。來自同一個地區(qū)，采用相同殘忍手段分別在不同地區(qū)犯下了相同罪行，石筍村被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。

《法制晚報》(微信ID：fzwb_52165216)記者連日來在石筍村探訪發(fā)現(xiàn)，“礦難”是這個村子繞不開的關鍵字眼。這個經濟貧困、交通閉塞的村莊村民，從20世紀90年代到煤礦中打工，在一次次事故中成為礦難的受害者，到后面將制造礦難變成一門“生意”。

范厚友家人與煤礦方簽下賠償協(xié)議書，其中記錄了宋順群等7人聯(lián)合殺死范厚友，并騙取賠償金75萬

石筍村唯一在工商登記的企業(yè)——石筍煤礦，目前處于停產狀態(tài)

1973年出生的范厚友就是紅碧村人，忠厚老實、家中貧困的他婚姻并不順利，兩任妻子均與他離婚，離開村莊。

2013年10月，宋順群帶著范厚友離開云南后，第二天就將其殺害，并獲得75萬賠償金。

現(xiàn)在家中還放著范厚友死前的衣物。

故事

來者不善 后媽藏禍心

鹽津縣廟壩鎮(zhèn)紅碧村，毗鄰石筍村，因海拔高、溫度低而被列為高寒山村。同樣是貧困村，紅碧的經濟狀況比石筍還差�！笆�筍村在山腰，紅碧村在山頂�！遍_了10年摩的的老楊指著山上說。

1973年出生的范厚友就是紅碧村人，忠厚老實、家中貧困的他婚姻并不順利，兩任妻子均與他離婚，離開村莊，留下兒子和范厚友一起生活。日子雖然過得緊巴巴，倒也平安無事。

但宋順群的出現(xiàn)，讓這個家開始發(fā)生變化。宋順群（女）是石筍村人，早年和丈夫離婚后一直單身。讓范家人覺得奇怪的是，2013年夏天開始，宋順群竟然“看上”范厚友，開始和他走近接觸，要“處關系”。

范厚友的姐姐范厚珍對《法制晚報》記者直言：那時就覺得宋順群“來者不善”，按照范厚友的條件，宋順群不可能會看上他。另外，村子有不少人傳宋之前和另外一個男人正好著。她提醒范厚友要注意，別被騙了。

范厚友最終沒聽家人們的勸阻，和宋順群確立了關系。

“是否領結婚證并不清楚，但他們是向外界表態(tài)成為夫妻了�！狈逗裼训膬鹤臃顿t銀說，父親讓他喊宋順群“干媽”。

騙婚殺人 獲75萬賠償金

2013年10月，宋順群就帶著范厚友離開云南，來到陜西省白水縣南橋煤礦。10月一天夜里，范賢銀收到父親的短信，上面只有兩個人的名字：宋順群、劉孝其。之后，范賢銀再也聯(lián)系不上父親，撥打電話也處于關機狀態(tài)。

而一段時間后，宋順群出現(xiàn)在了石筍村，一改此前拮據的樣子，開始在裝修房屋。范賢銀找到“干媽”宋順群詢問父親的下落，得到的答復是“我也不清楚”。范家人開始起疑心，并向公安機關報警。

范家人并不知道，此時距離范厚友死亡已經過去一個多月。范厚友在南橋煤礦意外死亡，宋順群等7人冒充死者家屬，在煤礦老板那領走了75萬元賠償金。陜西白水縣公安機關也針對范厚友死亡后的種種疑點，前往鹽津縣調查。

直到公安機關的人來到紅碧村，范賢銀才得知父親已經死亡的噩耗。冒充死者家屬的宋順群等5人迅速被公安機關抓獲，另有兩人在逃。宋順群等人領走了賠償金，而真正的死者家屬卻未獲得一分錢的撫恤金，范家開始尋求司法援助。曾在廟壩鎮(zhèn)工作過的鹽津縣司法系統(tǒng)干部黃清正（化名）接受范家的委托，為該案提供司法援助。

黃清正給《法制晚報》(微信ID：fzwb_52165216)記者提供了南橋煤礦和范家的賠償協(xié)議，協(xié)議顯示：2013年10月26日，犯 罪嫌疑人林登正、劉孝其、趙章貴、翟緒元、宋詩華、胡貴仙、宋順群將范厚友殺死于南橋煤礦井下，后冒充死者家屬，騙取死亡賠償金75萬。2014年4月，死者范厚友家屬來與南橋煤礦協(xié)商死者賠償一事，南橋煤礦一次性賠償范家20萬死亡賠償金。

黃清正說，他們一行人到陜西和南橋煤礦溝通時，商談了一周才愿意再給20萬賠償�！暗V老板覺得自己也是受害者，遇到這種事情很倒霉很委屈，之前就已經被騙走了75萬元。”

深挖

貧困村莊 50多人涉案

2013年宋順群等人偽造礦難案發(fā)后，并未獲得很大的輿論關注，真正讓這件事獲得全國關注的是，今年5月30日內蒙古自治區(qū)巴彥淖爾市檢方的一份公訴書，74名故意殺人偽造礦難騙取賠償款系列案的被告人被提起公訴。

他們涉嫌于2010年至2014年間，在山西、陜西、內蒙古等六省區(qū)殺害17人，并偽造礦難，以騙取賠償款。而這74名嫌犯大多數(shù)來自鹽津縣，74人中的50余人更是和宋順群一樣來自石筍村。

為了教育村民，2014年7月19日，廟壩鎮(zhèn)政府在石筍村村委會門口張貼了一封公開信，村民從公開信中知道了電影《盲井》和“殺豬匠”的掙錢生意：“一些人喪盡天良，將金錢與生命畫上等號，甚至金錢大于生命，通過購買智障人員、以高工資誘騙親人朋友外出打工，將其帶到礦上打工后，伺機殺害偽造礦難，再找人冒充其家屬，向礦主索要巨額賠償金�！�

公開信指出，廟壩多次發(fā)生“盲井”式犯罪，在石筍、流場、紅碧等地尤為突出。截至2014年7月，廟壩鎮(zhèn)已抓獲犯罪嫌疑人13人。

抓捕

便衣警察深夜行動

開了10年摩的的老楊介紹，這個偏遠閉塞的村子原本很少有外人出入，今年開始，突然來了很多外地人，后來才知道原來都是內蒙古來的便衣警察。

不少村民回應，抓捕行動開展了幾次，都是在夜里或凌晨進行。最近一次最大的規(guī)模是在5月12日夜里。據媒體披露，村里的楊姓家族有8人被控制。楊尚康、楊尚貴和楊尚英、楊尚會四兄妹、楊尚康的兒子楊祿龍、楊尚貴的老婆龔興平、楊尚英的前夫代吉容，以及代吉容的妹妹代吉中。

楊尚會的鄰居告訴《法制晚報》記者，5月12日夜里，幾個警察進入楊尚會家中，將其強行帶走。6月17日，記者在當?shù)靥皆L時看到，楊尚會利用所住4層樓房開了一家“迎春樓賓館”，同時還銷售五年洞釀白酒，但敲門始終無人應答。

致富

“消失一段時間回來就蓋房子”

在石筍，能有錢在家里蓋上一棟樓房，是不少本地人一輩子的奮斗目標�！鞍凑债�?shù)厝舜蚬さ氖杖�，想蓋一棟將近20萬的樓房，并非短時間內能夠實現(xiàn)。”

而在石筍村木林社，卻在近幾年蓋起了不少3層樓房。而就在這個村民小組，是被抓捕嫌犯最集中的地區(qū)。其中，涉“盲井式犯罪”的村民中，不乏父子、兄弟、兄妹等近親式或家族式的團伙。

在木林社農村道路一旁，嫌犯楊尚康、楊尚貴兄弟倆的家就坐落于此。三棟兩層房屋并排在一起，左右兩邊屋子緊閉卷簾門，只有中間房屋開著大門。中間屋子主人楊華（化名）對《法制晚報》記者介紹，三棟房屋都是楊家建的，后來他花費18萬買下了中間那棟，其余兩棟由楊尚康、楊尚貴兄弟倆居住。

楊華說，楊尚康、楊尚貴兩兄弟，平常時間都在家，和其他打工的不太一樣。事發(fā)后，一個去年被抓，一個今年5月份被抓，現(xiàn)在家中只留下4個正在上學的小孩。

艾汪全，是內蒙古檢方關于“盲井式犯罪”通報中的首要主犯。據《都市快報》報道，2015年9月12日艾汪全在蒼南落網。艾汪全向蒼南警方交代，從2013年初到2014年11月，他先后在山西、陜西、內蒙古參與制造了三起礦難，共詐騙賠償金150多萬元。

艾汪全新修的二層樓房則是在木林社的一座山頭上。一樓貼著蓋好房子后的招財符，寫著：日進千鄉(xiāng)寶，時招萬里財；中間四個字是：招財進寶。

內蒙古檢方起訴的第二號主犯王付祥的家，位于木林社上方的聯(lián)排房屋的最右邊。面對記者的來訪，王付祥的兒子面露不悅。他直言，自己和父親的關系并不好，王付祥和他母親之前就離婚了，前幾年就在昭通買房住下，被抓時人也在昭通。

鄰居介紹，王付祥早年是在外開貨車賺錢，平時比較好賭，沒存下多少錢。前兩年，王付祥突然消失了一段時間，回來就開始蓋房子了。村里不少人都很納悶，王付祥則對外解釋說：我是賭博賺到大錢了。

在村子里，不少村民都對“盲井式犯罪”嗤之以鼻，愿意向記者講述自己了解的情況，“這些人的確該抓，他們的存在讓村子一直籠罩在‘白色恐怖’當中，總擔心自己也會出事。”

現(xiàn)狀

石筍村欲通過養(yǎng)殖業(yè)脫貧

貧困，是石筍村給人的第一印象。

而公開資料顯示，石筍村，隸屬廣南縣楊柳井鄉(xiāng)，地處廣西西林縣那佐鄉(xiāng)邊，屬于山區(qū)。距離鎮(zhèn)38.00公里，面積19.00平方公里，海拔1364.00米，年平均氣溫16.00℃，年降水量940.00毫米，適宜種植玉米、烤煙等農作物。

該村轄達幕、木門、龍仕等18個村民小組。

從柿鳳公路前行，在“石筍煤礦”指示牌右轉拐入朝天馬山脈，蜿蜒的道路兩邊都被種上了玉米。石筍村村委會外張貼的貧困戶“掛星摘帽”行動公示欄上，列明全村有518戶貧困戶。在村道邊的一處屋墻上，刷著標語：“人多地少困難大，少生孩子是辦法”。

廟壩鎮(zhèn)政府內，最顯眼的位置都貼著“扶貧攻堅”的字眼。墻上貼出的基本情況顯示，截至去年底，廟壩鎮(zhèn)有建檔立卡的貧困戶4044戶12849人，占全縣人口的16%。

廟壩鎮(zhèn)精準扶貧精準脫貧攻堅作戰(zhàn)示意圖顯示，“盲井式犯罪”出現(xiàn)最多的石筍村，被要求脫貧時間是2017年，由昭通市衛(wèi)生局作為掛鉤扶貧單位，計劃新建道路40.4公里，硬化村組道路66公里，發(fā)展 砂仁1120畝，養(yǎng)殖牛800頭，養(yǎng)蜂200箱，養(yǎng)兔30000只，異地搬遷集中安置72戶，分散安置315戶。

反思

“窮，不能是犯罪的擋箭牌”

廟壩鎮(zhèn)鎮(zhèn)長王存能對法制晚報(微信ID：fzwb_52165216)記者直言，“扶貧是當?shù)氐谝稽h政要務，是村鎮(zhèn)干部目前最重要的任務�！睆R壩鎮(zhèn)一鎮(zhèn)領導介紹，在當?shù)�，出門打工占據了農民收入的半邊天。他給記者算了一筆賬：一個村民一年到頭能種6000斤玉米，大約能賣7000元左右，減去肥料、籽種等其他費用，只剩三四千元�！霸谶@里，一年到頭種地，還不如出門打工一個月的收入�！�

“貧窮，不能成為任何犯罪開脫的理由�！绷硪绘�(zhèn)領導直言，石筍村并不是當?shù)刈罡F的，在廟壩鎮(zhèn)也屬于中游。其他更窮的村子，犯罪的情況都比較少見，更不用說如此情形惡劣的犯罪行為。貧困的確會成為社會問題的導火索，但貧窮本身并不是什么罪惡，也不應該成為極端犯罪的擋箭牌。

沒有人說得清楚，石筍村“盲井村”犯罪源頭從何而來。有一些當?shù)卮迕穹治觯�貧困并不是導致這些人走向犯罪的主因。賭博，才是促使罪惡萌芽、發(fā)展甚至膨脹的根源。在村里，隨處可見當?shù)厝嗽谝粯强蛷d內打著麻將，一群人圍觀。

摩的師傅老楊向記者介紹，當?shù)剡�流行一種“打馬車”的賭博游戲，參與者每人拿5張牌，5張牌的數(shù)字相加，其中3張或者4張湊夠24點，就形成“斗”，其余的點數(shù)就是“斗”的大小。參與者用“斗”的大小和莊家相比，贏的一方就可以領走賭資。

當?shù)厝私榻B，出現(xiàn)在內蒙古檢方起訴書中的王付祥、汪強文等人，平時都嗜賭成性，“殺人賺到的錢，除了一部分蓋房子了，其他都用在賭上�！�

追溯

死于礦難到制造礦難

在石筍村支部下，有一個圍成的大坑，黑色的煤渣散亂堆放在坑內，兩臺挖掘機停在一旁，這就是石筍村唯一在工商登記的企業(yè)——石筍煤礦。這也是石筍村民第一個接觸煤礦這個事物的源頭，目前煤礦處于停產狀態(tài)。

工商資料顯示，石筍煤礦法定代表人為羅華剛，成立時間是2009年7月6日，經營范圍為：煤炭生產、洗選、銷售。石筍煤礦實際的成立時間比2009年更早。據當?shù)孛旱V工人介紹，石筍煤礦2003年左右就開啟，年產十多萬噸，主要在本地銷售。近兩年銷售狀況不行，“工人工資都發(fā)不出了，就停產了�！�

該煤礦工人說，最早煤礦創(chuàng)立時，吸引了不少石筍村民前來打工，有三四千收入。“偶爾出現(xiàn)幾次小工傷，并沒有出現(xiàn)礦難死亡的情況�！�

在鹽津縣法院的司法文書中，可以查到幾次石筍煤礦出現(xiàn)工傷的信息。2004年，工人周義祥在挖煤時因煤井頂板脫落砸傷腰部，石筍煤礦對其補償11200元，并安排其在煤礦燒水、掃地等輕微工作；2013年，工人蔣細群在采礦時，被煤罐車撞傷，多處骨折，被認定為九級傷殘。

當?shù)刂�情人分析，村民是從石筍煤礦接觸到煤礦，了解到工傷賠償。后來，村子的男人們走出大山，來到山西、陜西等地方煤礦挖煤，而這些煤礦多是安全條件較差的小煤礦或者黑煤礦。他們在這個過程中遭遇了礦難，獲得了賠償?shù)耐瑫r也了解到礦難賠償。

在石筍村的田野邊，有一座墳，墓碑資料顯示，死者閔秀全，48歲，2006年9月16日，在山西高平市一煤礦遇難；在村中的一處交叉路口，有另一座墳，死者楊仕強，23歲，同樣是2006年9月16日于山西高平市煤窯遇難。兩人的墓碑上寫著同樣的挽聯(lián)是：“一去千里終成別，魂歸故鄉(xiāng)杳無音。”

從礦難的受害者，到成為礦難的制造者，是什么原因造就？

鹽津縣司法系統(tǒng)干部黃清正向《法制晚報》記者分析認為，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，是犯罪者、嫌疑人一次得手后，嘗到巨額賠償金的甜頭，很難收手。而他們所在的村莊的村民們，很多人對于他們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，卻沒有作出過任何阻止罪惡發(fā)生的舉動。加之此類案件不能張揚的特點，在不少案件中，呈現(xiàn)鄉(xiāng)親之間、家族化的犯罪人員構成。另一方面，礦主息事寧人、私了的心理，也助推了一些人鋌而走險。

稿件統(tǒng)籌/朱順忠

本版文并攝/深度記者 王選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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